他燻黑的手指顫抖著解開卷軸,開始頌念真言。「Jaz vay pozdravju。」卷軸上的字跡模糊,舌頭也開始不聽使喚。「Prelusjem váz dobrey。」一隻手擺出師父教他的手勢,雖然這時他疲憊不堪,動作和專注力都不甚完美。「Vimenju te teysoč in enje bogev obnovium vasz。」米庫洛夫只有一件事做得完美無瑕:他的這些咒語及手勢都對準飄在半空的鬼瘡,而不是施展在自己身上。

他倒在地上,逐漸失去力氣。這說得通,鬼瘡的本意就是要呼求他人治癒。如果想要擺脫疼痛,怎能打擊傷口?這樣不對,只會讓傷口變得更大。若要擺脫疼痛,就只能治癒傷口。

他的行為違背常理,也太過冒險。回想起來,米庫洛夫發現鬼瘡從未主動攻擊,反而只是反擊自衛。米庫洛夫覺得自己很愚蠢,不該妄下定論,認為鬼瘡想要殺人奪命。除了擋在石室出口,鬼瘡從未主動發起攻擊。

傷口當然不會攻擊人,只有人會攻擊傷口。

米庫洛夫從嘴裡吐出最後一個咒文,卷軸便在他手中灰飛煙滅。抬頭一看,發現那鬼瘡的鋸齒狀傷口已被癒合,黏稠的膿液也減少了,這個巨大生物現在縮小許多,但還是呈現青紫色,最重要的是,牠還是堵住石室出口。看到眼前鐵錚錚的事實,米庫洛夫的心向下一沉。真言的效果有限。咒語已從記憶中消逝,現在怎麼也回想不起來。

治癒真言還不夠徹底療傷,但他手上已經沒有真言了。他在心中苦苦呼求眾神。懇請眾神回應我的呼求!

他在迫切渴求之際打開了心門,聽到有個聲音對他說話。一心想著你的需求。他朦朧中想起這是他在訓練場時自己說的話。專注在要件之上。這的確是一個要件。如果他無法擊敗這個超自然怪物,就無法活著離開石室。不對,不是擊敗,而是要治癒牠。運用渴望釋放心之力,充斥每一絲肉體及靈魂。

米庫洛夫摒除所有雜念,全神貫注在治癒鬼瘡的要件上。就算看似沒有意義,就算看似微不足道,他還是盡一切所能嘗試。他將手伸向怪物,喃喃低語令人費解的話語,語意晦澀,彷彿在安撫及平復鬼瘡。他發現鬼瘡飄浮的高度降低,於是伸出雙臂擁抱這個怪物,發覺自己的能量流向牠身上。最後在那似乎永無止盡、苦痛難耐地專心默禱之中,他終於油盡燈枯,閉上雙眼,雙手垂地。

他失去知覺,虛弱得無法動彈。他陷入沉睡,一根蛛絲落在他的額頭上。


米庫洛夫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,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恢復力氣、睜眼抬頭,可是他終究還是辦到了。石室中只有他一個人。飄在空中、充滿威脅的怪物杳然無蹤。等了許久,終於接受本能告訴他的答案。鬼瘡不見了,那傷口痊癒消失了。

他用手肘撐起身體,發現一個他先前沒看過的房間,大小跟他在修院的僧房差不多。顯然治癒鬼瘡,就能開啟密室。米庫洛夫在密室內找到食物──用來止渴的一壺水及用來補充體力的醃肉。米庫洛夫虛弱無比,完全沒心情大快朵頤。相反的,他只是緩緩地喝水吃肉,心如明鏡止水,時時刻刻都思索著他所學到的智慧。他觀察密室,心想究竟是誰在密室準備食物。顯然此人非同小可,可能就是師父所為,他們武藝高強、自強不息。米庫洛夫可用自己尚未成熟的能力感受到這一切。今天的試煉讓他敞開心門,現在他也能感受到眾神之力的流動,雖然感知還不是很強烈。他動作單調地嚼著硬肉,再和著水吞下。他打量密室四周,發現圍繞身旁的眾神之力比預期的更加豐沛。完全超乎想像。

他吞下食物,定睛觀察。

米庫洛夫本能知道要召喚鬼瘡這種神秘生物,需要能掌控和支配的人。鬼瘡出現,必定與修院派來的人有所關聯;鬼瘡消失之時(端看牠是否獲得治癒),勝者就能進入密室飽餐一頓。

然後,敗者的屍體將會被帶走。

米庫洛夫不只感受到神力,也能體會神意:那就是所見非實。師父們在這裡藏了個真相。米庫洛夫發覺真相後,心跳也隨之加快。可是他隨即讓自己的思緒及情緒鎮定下來,他想起浮天修院武僧導引神力的方法──穩定的心靈。

米庫洛夫從容平穩地深吸吐納,等到心境完全平復後,他伸手接觸神力,揮手使喚這股力量。破滅。

另一間密室開啟,其他初成者的屍體就躺在裡面。

他們大多屍身僵硬,嚴重腐爛,陰森恐怖,但屍身遭到棄置,也著實讓人哀傷。通過試煉的初成者甚少,這間密室裡的屍體有些已是滿是塵埃的白骨,有些則是脫水乾屍,腐壞程度不一。他們都是過去夢想成為武僧的侍僧。他定睛看著每個屍體,最後終於有具屍體吸引了他的目光。因為這具屍體看起來最新,身材也最高大。

葛切夫總是侍僧中最高的

米庫洛夫看著這個愛折磨他的師兄,想起曾在心中聽到他的聲音。如果你盲從衝動,而非聽從眾神指示,你就永遠無法拯救我了。米庫洛夫那時對拯救這個字眼十分不解,可是他現在瞭解了。

米庫洛夫發現,其實是葛切夫用這個警告拯救了他

密室中屍體堆積如山,他們的靈魂是否也受困其中?這就是葛切夫所謂的拯救嗎?如果真是如此,他們從此自由了。飽餐一頓後,米庫洛夫的身心已經恢復活力,他回到地面,找尋適合的地點。葛切夫並未在外頭等他,他並不意外,但還是略感孤單。

屍體為數眾多,如果要推起火葬柴堆,他絕對湊不到足夠的木材。而且他希望他們在長眠以前,能夠離開幽禁秘室,回到地面,重見天日。

他親手搬運這些屍體,花了許多時間,反覆來回,完成時,已經夜幕低垂。他將葛切夫的屍體留到最後才搬,把他放在其他屍體上方。事情不急,他從容地休息一晚。最後晨光降臨,前輩的屍骸再度感受陽光的溫暖,然後米庫洛夫就用石塊掩埋屍體,打造出一座壯觀的紀念碑,悼念修院亡者。完成時,他不發一語,覺得自己渺小無力。隨後轉身離開,蹣跚踏上歸途,與諸位初成者前輩簡短道別,他們都是他亡逝的師兄及師姐。


米庫洛夫完成試煉一天半後,他以勝利之姿從容返回浮天修院。太陽早已過了最高點,開始西沉,但是陽光依舊照亮了他離開時越過的大門。他在那裡看見維德寧,那位佝僂乾癟的老師父不安地踱來踱去。米庫洛夫覺得他在這裡守了好幾個時辰。一看到米庫洛夫的怒容,這位老武僧馬上來了精神。

「自從試煉完成後,已經過了一天多。」維德寧說道,這番話讓米庫洛夫聽出許多弦外之音。如同他所猜測,一旦鬼瘡消失,就代表試驗結束,不只會開啟密室,也會通知修院師父。他們一直在等著米庫洛夫歸來。

「我的其他師兄弟都等累了,所以只有我留下來。」維德寧說道。米庫洛夫心想:他當然會留下,他覺得我對抗鬼瘡時醜態百出,怎麼會錯過批評我的大好機會?我能夠安然歸來,他一定恨得牙癢癢的。

米庫洛夫默默地緩步走向維德寧。「我還有很多事要做,師兄。」他說道。九天來未曾開口說話,現在聲音顯得有些沙啞,但是能跟維德寧平起平坐,還是讓他大呼過癮。米庫洛夫已經是浮天修院武僧的一員,維德寧這老頭不再是他的師父了,只是他的師兄。不過他知道他的學習才剛剛起步,師父往往會花費數十年教導新武僧,所以他謹言慎行,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莽撞傲慢。相反的,他行禮合宜地與維德寧交談。

他無法吞忍惡行,憤怒難平,他甚至不讓那位老僧有機會回應。

「我在密室之中,找到食物及飲水以外的東西。」米庫洛夫接著說道,他看見維德寧雙眼稍微瞪大。

「足夠讓你多耗上一天一夜?」那位老僧說道,理直氣壯的滿腔怒火,轉眼變成惱羞成怒。

米庫洛夫緊盯著對方雙眼,毫不退縮。最後他點頭說道,「的確很花時間,山中林木有限,可是我得埋葬許多師兄師姐。」

米庫洛夫對這件事記憶猶新,看著維德寧的臉,心想他一定也對此事印象深刻。

維德寧及其他師父可能不相信米庫洛夫有辦法通過試煉,可是他們更沒想到他會發現另一間密室。

米庫洛夫不急不徐地走過維德寧身邊,讓那位老僧從沉思中驚醒。「你遲歸了,你還有許多功課要做。」那老僧在他身後咆哮。「馬上去講道場。」

米庫洛夫疲倦地搖搖頭,一身疲勞突然一次浮現。「別急,維德寧。」他說道。「我要先吃飯,然後再洗個澡。」

老僧瞇著眼睛,怒不可遏。看得出來他很努力維持平常那副威權嘴臉。「你必須稱呼我…」他結巴道。「維德寧師兄。」

米庫洛夫擠出一絲微笑。他再也不是我的師父,他的自尊想必嚴重受創。米庫洛夫默想著。我成為他的師弟,他一定憤恨難平。可是他心中閃過一個新念頭,他笑容消失了。我是史上最年輕的武僧。他登時覺得無限感激。

「我會繼續鑽研武道,師兄。」他真心誠意地謙卑道。「可是我渾身都是屍臭,不希望以此髒污身軀褻瀆眾神。我應該先進食,再沐浴,然後我就會繼續求道。」他不會上鉤中計,也無須屈尊俯就。當那老僧氣急敗壞地嘮叨著,米庫洛夫信步離去,回頭說道:「晚安,師兄。」

在他返回浮天修院的路上,米庫洛夫不停反覆思索,自己雖然一生孤寂,但在山中通過試煉後,至少已經獲得夢寐以求的親人。可是事情發展出乎預料之外。雖然現在開始,他會稱呼其他武僧「師兄」或「師姐」,可是他們不是他的親人。他最親密的親人在他身後長眠著,不在那世外修院,而在那荒山孤塚。

英武修會

珠寶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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