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「我在周城首次虎落平陽,備受侮辱、遭人侵奪。我身無分文、衣不蔽體、顏面掃地。我身陷泥淖,自生自滅。總有人說我走運,說我雖然當時親歷劫難,卻能全身而退。」─阿卜杜‧哈茲爾《仙塞記事》。

小佳迎風而笑,從煙囪一躍而下,跳向賭場屋頂凹凸不平的屋瓦,佩在身後的匕首微微碰撞腰際。再過十分鐘,此刃將染血奪命。再過一秒,她就要迎接落地的衝擊。

不過這一切都無關緊要。此刻,她正在空中翱翔。

周城占地十哩,城內盡是參差雜亂的清幽石廟、簡陋酒館、高塔要塞及破落房舍。該城四周環繞果子山。此處寸土寸金,鋪設道路無疑浪費寶貴空間,所以鎮內多為曲折暗巷,鮮見大街廣場。誰若魯莽隨處亂闖,後果必定不堪設想。意外事故在此地可說是稀鬆平常。

小佳落地時翻滾一圈,讓護甲內的襯料吸收衝擊,不發出任何聲響,然後在起身的瞬間再度向前猛衝。她在屋頂上來去自如,不會落入陷阱或死路。幾哩長的屋頂任她暢行無阻。彷彿她並未肩負家族重任。彷彿天地之大,任其遨遊。

窗戶從她身旁一閃而過,屋內賭客狂輸不止,面色鐵青,根本無暇他顧。此時坐在邱師兄身邊的人,就是他要刺殺的對象。邱師兄見小佳如此魯莽行事,不禁橫眉豎目地看著她;小佳卻滿心歡喜地向他招手。就算她被第十家族的人發現,也不算試煉失敗。第十家族之人,自小便接受嚴格訓練,自然能洞察瞬息萬變。

周城由九大家族管理,各家掌握城中一種行業,並以此為家銜。第十家族並無家銜,僅得代號,獨霸城內犯罪事業:竊盜、走私、謀殺。

當小佳還是嬰兒時,第十家族收留了她。她不是城裡唯一的孤兒。無家可歸的棄嬰若能在周城的死亡街道倖存,遲早都會由第十家族收留。第十家族讓這些孤兒有個棲身之所,並習得一技之長。等到十八歲成年後,家族會讓他們自行選擇未來。

他們可以帶著一大袋黃金離開家族,開創自己的未來。周城之外的世界遼闊無邊,只要是受過特殊教育訓練的年輕人,多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。

或者他們可以加入第十家族,成為殺手。

即使有違心願,小佳還是選擇了第二條路。她想要離開此地,走遍大江南北,但是第十家族正遭受攻擊,她不能就這樣拋棄家族,一走了之。

她從賭場的屋緣一躍而下,藏身在東師廟1 若隱若現的石像之中。廟裡滿是螺旋而上的石像及精細壁雕。對於身形靈活的人,這群石雕正好可以當成階梯。

她沿牆而上,髒亂擁擠的市容均在眼下。牆上雕像雙手高舉,低頭俯望,小佳踩著布靴穿梭其中,指尖拂過身邊石像。這組石像訴說仙塞島五十九位神仙的故事,展現眾神如何互相利誘背叛、爭鬥不休。小佳對眾神毫不在乎。家鄉錯綜複雜的眾神信仰對第十家族幾乎毫無用處,唯有一個例外。

小佳在一組壁畫前停下,上面篆刻著「天下第一賊」。開懷大笑的賊神跨越天際,憤怒的眾神在後追趕。

「狡猾的賊神趁著眾神熟睡之際,躡手躡腳爬過祂們身邊,」多年前,柔師姊曾講這個故事給第十家族的孤兒聽。「賊神手腳伶俐,笑得合不攏嘴,偷遍所有兄弟姊妹,直到裝滿口袋的珠寶碰撞出聲,祂才連忙逃向夜空。倉皇逃跑時,灑落滿天珠寶。這些珠寶大多留在天上,化作滿天星斗,有些珠寶則化為一道道火光墜落地面,碎裂成無數片。」

根據傳說,賊神最後被眾神逮到並逐出天庭,若未歸還所有珠寶,永遠不得重返天庭。從那一天起,賊神造就了千百個傳奇故事,一個比一個更加荒誕無稽。仙塞島人信奉五十九位神仙,可是大家只喜歡賊神。這個笑不攏嘴的神明會欺騙帝王、勾引美麗河神,還會打扮成平凡無奇的珠寶匠雲遊四海。

無數孤兒為了祈求好運,都會用拇指碰碰這位逃亡之神的頭部,把神像摸得光滑無比。小佳跟頭頂發光的賊神擦身而過,沿石製天溝而下,進入籠罩周城的甜木煙霧和刺鼻蒸氣之中。

幾分鐘後,小佳藏身在屋簷上,等候營建家族第十三代傳人老李。面帶微笑的娼婦攙扶老李蹣跚走出酒館。如果這位娼婦知道老李對其他姊妹的惡行,肯定再也笑不出來。小佳把手伸向匕首…

…此時六名地主家族刺客從暗巷衝出。老李一邊大叫,一邊抽出他鋒利的鬥擊劍,劃出一道銀光,並把娼婦推向刺客,以便爭取更多時間。一位地主族人不耐煩地一刀刺向娼婦,然後把她推到一旁。娼婦倒臥在地,雙眼無神,望向天空。

小佳心中一寒。

一位地主族人砍向老李,老李則用劍打落刺客的劍,順勢賞了對方一巴掌,放聲大笑。刺客群起圍攻,老李拉開距離,揮劍破解對方拙劣的砍擊。雙方都對倒臥在地的娼婦不屑一顧。

小佳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已經抽出匕首。盯著手中匕首,師傅說她總是衝動行事。她深吸一口氣。

此次的目標只有一人,靜靜等待方為上策。這些地主族人也許能幫她宰了老李。然後他們就會痛飲慶祝,載歌載舞。但那位娼婦卻就此死去。

小佳嘆了口氣,縱身跳進下方的混戰之中


在移星大宅2 的最底層,姚繼父將一杯熱氣騰騰的熱茶小心翼翼地放在小佳面前。

他說了句「喝吧」,然後不發一語。

樣式簡樸的瓷杯中盛著深色茶水。據說,如果是未通過試煉者,就會嚐到一絲淡淡的肉桂香。這真是無稽之談,只要沒有通過試煉,根本不可能活著離開姚繼父的茶室。

她迅速吹了口氣,然後一飲而盡。這茶有股肉桂香。

「你的行為何其愚蠢。」姚繼父說道,雙手交疊放在便便大腹之上。「我要你殺一個人,卻死了七個人。」

老姚外表看起來雖然和藹可親,但骨子裡可絕對不是那樣。小佳看過他只使出一擊,就打斷了梁碎葉手下衛兵的背骨。第十家族族長是殘酷寡言的碎骨魔手,而繼父的地位僅次於族長。小佳把雙手放在她和姚繼父之間的茶几上,以便看清楚,自己是否雙手顫抖。

「那個女人,」即使知道觀察者已經向繼父報告過整個過程,小佳還是開口解釋。「在老李殺光那些地主族人前,我本來有機會救她。可是那些地主族人卻無緣無故殺了她。」

「只有其中一人下手。」姚繼父糾正她。

「那人的同夥也無動於衷,他們根本就視若無睹。」

「沒錯,」姚繼父瞇眼說道。「但他們並不是你的目標。」

「我只是…」她開口辯駁,姚繼父轟然拍桌。

「他們不是你的目標!」

「我才不在乎!」小佳大喊道。「各大家族間的街頭戰爭根本就是荒唐兒戲!繼父,那個女人替我們工作,她是家族的一份子,他們是殺她的兇手!」

姚繼父雙手交疊。

「就因為這樣,」他說道,臉上怒色盡消,「你就帶著一把匕首衝進混戰之中,還殺了七個人。」

「是六個人,」小佳說道,「老李被其中一個地主族人的屍體絆倒,摔斷脖子。」

「身手了得,」老姚讚許道,「可是你太莽撞了,附近有這麼多人。」

小佳心頭一驚。不管如何,第一次任務就被外人看到,那等於是試煉失敗。如果她失敗了,就意味著她剛剛喝下的是一杯毒茶。

「不過,沒有外人看到你,」姚繼父微笑道,「恭喜了,小姑娘。」

小佳頭暈目眩癱坐在椅子上,如釋重負。

「多謝繼父。」

「可是如果你再次魯莽行事,就絕對不會只受到區區懲戒。你必須瞭解,我們正跟梁碎葉交戰,一兵一卒都彌足珍貴…」

老姚談起家族重任,讓小佳不禁立身危坐,可是這時有個奇怪的現象讓她稍微走神。繼父的茶室是個裝飾豪華的小房間,在賓主之間放了張茶几,還有一個櫥櫃,左牆上有個出入口,通往繼父的私人房間。小佳發誓她感到一陣微風拂過。

在小佳眨眼之際,一個瘦骨嶙峋、衣衫襤褸的老人突然現身,腳穿破舊草鞋走出門道,聞聞室內空氣,一把鬍鬚抖動著。老人注意到小佳,一臉正經地向她點頭示意,然後走向櫥櫃,無聲地咂著嘴;選了一只精雕細琢的茶杯,然後環視整個房間,就像初來乍到的客人,正在尋找主人收起來的糖。

小佳看著姚繼父,不時又瞥向那老人。她應該視而不見嗎?還是起身向他請安?這是另一場試煉嗎?她是不是快失敗了?

姚繼父的臉上閃過惱怒神色。

「你到底想幹嘛?」他轉身說道,卻看到那位年邁的入侵者正開心地將穴居獸毒液結晶舀入茶杯中,令他不禁瞠目結舌。

「來人啊!」


1東師是仙塞島諸神的主神。據說祂無所不在,但並非無所不知,這代表祂也會被逼真表象所騙。

2移星大宅是第十家族大本營,謠傳這棟大宅能在全城各處自由傳送。事實上,第十家族有許多「移星大宅」,可是他們只要逮到機會,就會散布這個謠言,甚至錦上添花。

孤兒與珠寶匠

珠寶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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